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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

一、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

有一些年,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,冯七、王五、韩三元那一茬人,全老掉了,有的死了。另一些在远处转晕了头,多少年不知道回来。更年轻的一茬人还不懂事。

突然的,我活到这样一个年龄。

我是怎么活到这个年龄的我忘记了。村庄莫名其妙归我管了。早些年我还梦想当几年村长,又担心被打烂头,我想了多年的事情在脑子里乱掉。管好脑子里的事情比管好一个村庄麻烦多了。现在我没被打烂头就当上了村长。我安排人们种地。太阳向西移的时候,我把牛羊往东赶。我不随随便便跟着光阴走。村庄里的事情我说了算。刮过村庄的风都归我管。飘到天上的尘土也归我管。这些东西,多少年没人管。风把梁上的虚土吹光了,谁管过。我们老认为梁上的虚土被人和牲口踩瓷。我小时候,在村子里跟风和树叶玩,和飘起落下的尘土玩。那时候村庄归别人管,他们大声说话,干大事情,我只有听和看的份。他们眼睛望着天上和远处,从不把脚下的事当回事。更不把没有他们球高的我当回事。现在,村里就我一个大男人,我一个人长大了,在风中追逐树叶和尘土玩耍的是另一些孩子。他们一个离一个,远远的,像风刮到天上的树叶。虚土庄是风的结束地,也是风开始的地方。从我们村刮出去的风,一路长大,在外面翻江倒海。它回来时又变成一个轻手轻脚的孩子。所以在这个地方,只有很少的尘土和树叶,刮到别处。更多的尘土,踩起落下,路上的土原落在路上,院子里的土原落在院子。如果不走快一点,谁踩起的土肯定原落在谁头上。

我在不到一年时间里,让村里二十七个女人怀了孕。多少年后虚土庄全是我的子孙。不过,我不敢把这件事说给别人,他们会整死我。我只有一个人在心里偷着乐。我成了最孤独的人,心中藏着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快乐。我时常在没人处偷着笑,笑够了再回到村里。后来在人多处也忍不住的笑出声。

只有占了大便宜的人,才会这样笑。这是王五爷的话。

王五爷精的很,他看出来我占了大便宜。

但他决不知道我占了啥大便宜。我当村长那几年,他做顺风买卖贩皮子去了。牛皮换成羊皮,羊皮换成破皮袄。倒腾来倒腾去。我连一根烂木头都没拿回家。况且,这么个扔了都没人要的破村子,我能占去啥便宜。

我那时多自在呀,整天背着手在村子里转悠,走到谁家不想走了,就住下来。有好吃好喝好睡。他们在转世界,我在转一个村庄。从村南头走到北头,就是一年光景。遇到我喜爱的女人,我会多住些日子。村长嘛,按村里人说法,就是闲锤子。庄稼在地里长,村长在被窝里忙。他们在走遍远处村庄,我在走遍一个村庄的女人。我从村北转到村南边,就到冬天了,村南边比村北边,肯定暖和一些。整个冬天,我在南边的马兰姑娘家过冬,我喜欢她的乳房,大大园园的,两个乳头朝上翘。后来我想,我只喜欢过女人的乳房。像我刚出生时热爱它一样,我只记住我爱过的乳房。我夜夜怀抱我的粮仓。我做这些事时,仿佛我是一个孩子。我找不到母亲,我的嘴往所有女人怀里拱,我饿急了。我嗍着每个乳头都香,都不是我要的。

二、我把路移到荒野上

我把穿过村子的路移到西戈壁上,在村中间的路上挖几个大坑。每家有一条小路通到院子。每条小路通到西戈壁的大路。这样外人便不知道从哪条路进村。撇开大路的每条小路只通到一户人家,而无法走进整个村庄。

从那时起,虚土庄像一个梦孤悬在土梁上。做顺风买卖回来的人,都无法走进村子。他们看见通向村子的大路被堵死,只有一条条小路通到村子,却不知道哪一条通到自己家。那些小路穿过密密的包谷地、麦田和荒草伸进村子。跑买卖的人,捡一条小路往村子走。他以为每条路都通到村子,通到自己家,结果错走进别人家。再返回西戈壁上的大路,对着自家的房顶烟囱,进村子,又错走到别人的院子。

虚土庄在夕烟暮色里,渐渐黑下来。

许多人一次次的走进别人家,倒头睡着,过着自己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。跑远路的人带回无穷的瞌睡。好像他们在外乡从未闭过眼睛。他们回来只是找一个炕,倒头大睡,所有白天被睡完,醒来依然是黑夜,到处是睡着的人,路上、院子、草垛房顶,横七竖八睡着人。睡在路上的人最多,因为许多人走着走着,一歪身倒在路上睡着。夜行的马车,看见路上睡着人,远远绕开。如果有许多马车绕开,天亮后地上就出现一条新路。睡着人的那段路一夜间荒草丛生。每次醒来,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只睡了一夜,这一觉醒来,是多少个白天黑夜之后,谁知道呢。梦中天亮过无数次又黑了。睡眠是多么地久天长的事情。总有人从别人家炕上醒来,揉揉眼睛又上路了。他找不到一个醒着的人,问:我怎么回不到自己家,一觉醒来总是在别人家炕上。

而在一片荒草、几棵树、半截篱笆墙外的自己家里,昏睡着一个陌生人。满院子是他的梦。屋顶上空是他如雷的鼾睡。

更多在黑暗中回家的车马,顺着我移到村外的大路,得得的绕过村子,越走越远。

虚土 第二部分 我当村长那几年(2)

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村子。我用各种办法把村庄隐藏在荒野。你想想,村里就我一个成年人,其它老的老,小的小,万一别人知道底细,来欺负我们村子,我怎么办。跑掉,把村子扔给别人。那么多女人孩子,我舍得吗。打,我一个人,怎么打过别人。没办法,我只有把村子隐藏起来,等小一茬人长大,村子有劲了,再说。

我不光是把路移到村外。所有高过房顶树梢上,都吊一块土块,不让树一直朝天上长。在路上泼水,尘土不飘起来。听说最早,人们从远处看见一阵一阵朝天扬起的尘土,知道虚土梁上有一群生人落住脚。随后跑买卖的外人,也是望着尘土和炊烟找到这个村子。

我还想办法管住了影子。无论早晨黄昏,所有东西的影子不会趴到村外,不能让荒野那头的人,看见虚土庄人的影子。我是怎么管住的呢,我在靠近村庄的四周种一圈麦子,麦子外种一圈棉花,棉花地外种一圈包谷,包谷地外种一圈高梁,一圈比一圈高,村庄围在中间。人和牲口的影子,房屋的影子,被一层层的庄稼挡住。伸到远处的,只有纷乱的庄稼和草的影子,庄稼地像藏人一样隐藏掉人的影子。从此虚土庄人在荒野上没影子了。而早些时候,村里一只老鼠的影子,都能穿过整个大地。

我让村庄在荒野中隐藏了几年,我做这些事时,身体里有一个五岁孩子。我一辈子的事都做给他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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